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4-06 17:23:00
雪地里的“十老园”洁白而简约。
盯着建校十老的雕像,那晶莹的雪的背景,那温暖的目光融化了我与中医药的心理距离。我思绪翻涌,仿佛走近了我一辈子从事中医的祖父和伯父……
每到清明节、教师节、毕业季,十老园里的雕像前,都摆满了鲜花。有一年,也是天降大雪,寒风凛冽,同学们自发地给“十老”的雕像的脖子上都围上了红围脖。
乙巳年二月初三的济南,一大早就春雨淅沥。
从上午到下午,我把自己“钉”在书桌前,《名老中医之路》《山东中医药大学志》《思考中医》《洞天奥旨》……看得头昏眼花,猛抬头只见窗外银装素裹。咦!好一场大雪啊。可我又发愁,明天怎么去山东中医药大学呢,已经约好了再去那里的“十老园”看看。
次日清晨,一出门就摔了一跤。我想起山东师范大学刘仲国副教授六点多起床往长清赶着上课。于是,叨扰他送我一程。
一
车在济南经十路上堵着,一点一点往前挪。路两边的树上都挂满了雪。刘仲国是记者出身,他也有“职业病”,让我讲一讲“十老”,我先讲了屠呦呦感谢山东的事儿。2015年屠呦呦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她在颁奖仪式上,感谢当年从事抗疟研究团队,这队伍里,就有山东中医药大学科研人员的身影。接着我给他讲了“十老”中的山东中医学院(山东中医药大学前身)第一任院长刘惠民的传奇故事 。
前几天我到学校,正碰上学校为刘惠民做的“红医典范 济世惠民”主题展,在展览馆里,我看到刘惠民为革命和中医药事业奉献的一生。他当年使用过的办公桌椅、书籍、茶具、参加各种会议的文件原件,赫然入目。老物件,静静地陪伴了刘惠民若干年,无声诉说着这位可敬老人的不凡岁月。
他是我校首任校长,是著名中医临床家、教育家。他自幼学医,历经多地行医,在战争年代投身革命,保障军民医疗,是红医典范。1957年治愈毛主席感冒,后作为毛主席保健医生出访苏联。他身兼数职,积极推动中医发展,培养人才。他医术精湛、医德高尚,放弃进京机会,选择留在山东为百姓看病,备受赞誉。
刘惠民这一生让我最深刻的故事,是1957年7月,中央在青岛召开会议,毛主席连日工作,加之青岛气温变化不定,患上重感冒,治疗多日不见好转。在舒同夫人石澜的推荐下,刘惠民用中医经典名方大青龙汤治愈了毛主席的重感冒。这个在石澜的《我与舒同四十年》中有详细描述,“刘大夫对毛主席做了详细诊断之后,开了三服中药,同时提出必须由舒同夫人随他一起到中药铺捡取草药,必须由舒同夫人亲自煎熬药汤,亲自送给毛主席,并看着毛主席喝下。刘大夫是个社会经验极丰富且医术高明的医生,他知道给毛主席治病责任重大,提出这些条件完全可以理解,所以毛主席和舒同都一一依从了。”三天后,毛主席的感冒症状完全消失。石澜来到毛主席休息室,“主席问我:‘刘大夫给我吃的草药,其中有一味酸枣仁,它起什么作用?为什么要生、熟合捣?’我说:‘主席呀,药用酸枣仁,以陕北产最好,在延安的山峁,川地到处都有,杨家岭山峁里就很多。我们在延安时,总是采酸枣装在口袋里拿它当水果吃。它的仁嘛,生吃能提神,炒熟吃了能安神。生、熟捣碎入药可发挥提神、安神两种作用。对立统一,中枢神经得到平衡,所以您就能睡了,感冒也好了。’主席听到这里笑了起来,他转向坐在他旁边的舒同说:‘你看,你夫人讲得多细!还讲了酸枣仁的辩证应用哩!’”后来毛主席出访苏联,刘惠民是保健医生。有一次,毛主席问“上火”怎样解释,刘惠民用中医理论解释后,毛主席笑着说:“你讲的这些我不懂啊,你看怎么办?”刘惠民思索了一下,回答说:“西医学了中医,再用中医的话讲出来,主席就懂了。”毛主席听后,非常高兴地站起来说:“对喽,所以我说,关键的问题在于西医学习中医。”可以说,刘惠民的建议推动了新中国长达几十年的西学中的顶层设计。
他荣获“国医大师”“全国中医药杰出贡献奖”称号。他是“活字典”,一部《伤寒论》尽藏胸壑。曾凭记忆补全明代医籍虫蛀残卷三百余字,震惊学界。幼承举人之训,95岁提父名仍肃立;因直呼“张仲景”险遭责打,从此必尊“先师”。授课从不携稿,经典信手拈来,将中医敬畏刻进骨血,以家学师承铸就大医精魂。
二
好容易挪到高速路口,封路了。车堵着,倒不出去。手机朋友圈里都是在晒雪的短视频和照片。现代人要凭借高德地图来引导方向,而我们的国医大师却全凭记忆——张志远老先生,就是这样一本“活字典”。
他荣获“国医大师”“全国中医药杰出贡献奖”称号。他是“活字典”,一部《伤寒论》尽藏胸壑。曾凭记忆补全明代医籍虫蛀残卷三百余字,震惊学界。幼承举人之训,95岁提父名仍肃立;因直呼“张仲景”险遭责打,从此必尊“先师”。授课从不携稿,经典信手拈来,将中医敬畏刻进骨血,以家学师承铸就大医精魂。
他荣获“国医大师”“全国中医药杰出贡献奖”称号。他是“活字典”,一部《伤寒论》尽藏胸壑。曾凭记忆补全明代医籍虫蛀残卷三百余字,震惊学界。幼承举人之训,95岁提父名仍肃立;因直呼“张仲景”险遭责打,从此必尊“先师”。授课从不携稿,经典信手拈来,将中医敬畏刻进骨血,以家学师承铸就大医精魂。
张志远老上课从不用讲稿,一讲就是半天,医学经典都装在他脑子里。20世纪80年代,在全国中医古籍整理工作中,某地发现一部明代医书残卷,其中关于妇科病症的章节让虫蛀了,缺边少沿。学者们多方查证都无法补全,后来找到了张志远先生。张志远老凭借深厚的医学经典功底,当场背诵出《妇人大全良方》《济阴纲目》中的相关条文,并指出残卷缺失部分,其实是明代医家对宋代陈自明理论的拓展,随后逐字口述补充了300多字的残缺内容。后经多方比对考证,其复原内容与现存其他版本完全吻合。
张志远幼承家学,父亲是商科举人。学校中医文献与文化研究院李玉清教授回忆过一个细节,2015年,她去拜访张志远老。谈到父亲时,原本与李玉清相对而坐的95岁高龄的张志远,突然站了起来,扶着桌子,垂手肃立,轻轻说出了父亲的名讳,没连着说“星洲”,而是说,上“星”下“洲”。这种对先辈的敬重之情,让李教授产生了心灵上的震撼。
在一次闲聊中,张志远老给李玉清讲了他年轻时差点挨打的故事:有一次青年张志远陪父亲和朋友在诊室聊天,张志远插话说:“传说张仲景曾经坐堂,坐堂这个典故即来自张仲景。”话音未落,他父亲的朋友陈老伯勃然大怒,拍着桌子说:“你站起来!仲景先师的名字是你叫的吗?要叫仲景先师,不能提张字。”扬手就要打。后来,张志远牢记在心,即使写论文写到张仲景,也必须得挂上“先师”二字。他要求学生也不能直呼张仲景的名字。张老身先示范:对先贤名家的崇敬,要表现在日常的言行中。
刘仲国说:“这太重要了。我记得潘天寿说过,学习中国画,自古以来都是师徒传承加自学体悟。中医也是。中医的理法方药难以通过文字完全传递,需要学习者深切地体悟。师徒制通过长期观察、实践指导和即时反馈,让徒弟掌握只可意会的临证经验。”
一边说着体悟,让我不禁想起了“十老”中的李克绍先生。
他致力于《伤寒论》研究与教学,著述颇丰。他因叔父被庸医误治致死,受反对中医者言论启发而学医。学习中,他摸索出博览群书、不迷信古人等学习方法。他强调自学的重要性,这些经验对中医学习者意义重大。
他的学生回忆自己上学时学雷锋,到李克绍老的家里帮着打扫卫生,老人仙风道骨,身板挺直,白胡子,拄着拐杖,身穿白色对襟上衣。家里布置得特别简朴。那位学生说:“每次走到雕像前,总是会想起老人的音容笑貌……”
李克绍老出生在牟平龙泉乡东汤村,农家子弟,7岁入学,读完四年制国民小学,又入高等小学读了3年,毕业后因家中经济条件有限,已无力继续深造,正赶上东汤村西头的龙泉小学办起了读经补习班,李克绍在补习班攻读了5年,主要课程是四书、五经,这些课程奠定了李克绍雄厚的古文基础。19岁当上了小学教师,因其叔父患热性病被庸医误药加剧致死,才想学医。为什么不学西医而选择了中医呢?他在回忆文章里说:“说来也颇为滑稽,是受到反对中医者的启示。才决心学习中医的。”由于无人指导,他盲目购买了浙江汤尔和翻译、日本人下平用彩著的《诊断学》,这在当时是比较先进的西医书。在这本书的序言中,汤尔和虽然反对中医,但却不得不承认中医在某些方面的治疗效果优于西医。汤尔和说,中医之所以无法说服人,是因为中医讲不出其治疗效果的道理。然而,这一观点却激发了李克绍对中医的深入思考。他认为,中医能治病必然有其道理,即使这种道理暂时无法被完全解释,也不应因此否定中医的价值。“我当时想:‘结果’和‘所以然’,究竟何者重要呢?我不可能知道汤氏本人如果得了垂危之病以后,他是愿意明明白白地知其病之所以然而死去呢?还是要想法活着而宁肯暂时不知其所以然。不过作为一个治病救人的医务工作者来说,甚至除了汤氏以外的任何患者来说,都会以救人为第一,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而不会由于讲不出治愈的道理,便把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法弃而不顾,听任病人死去而还说‘可告无愧’(汤氏语)”,执拗的李克绍,坚定地走上了中医之路,成为著名的伤寒论专家。他数十年每日晨起必读,夜晚笔录,已成习惯。而且,无论在家或外出,有暇便读,常废寝忘食。
李克绍曾言:“读《伤寒》,要像破案一样,从字缝里看出仲景未明言的病机。”他的成功证明,中医自学绝非死记硬背,而是通过经典与临床反复互证,培养“活学活用”的思维能力。
刘献琳老的一位学生叫陶汉华,今年已经74岁了,他是山东中医药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他回忆五十多年前,他求学的时候,学校迁至章丘绣惠镇。绣惠是章丘大葱的核心产区,这里的大葱又高又粗,辣中透甜。刘献琳常常和他们一起吃大葱卷煎饼。有一次在食堂里,五六个同学又和先生一起吃煎饼卷大葱,“三句话不离本行”,这个时候先生讲起了《素问·著至教论》的“解”字。
陶汉华看到先生把饭桌当成了讲台,手拿煎饼卷儿开讲:“‘解’就是理解经典,欲准确把握经文的真谛,必须先看白本,熟读后再看注本……”先生讲着,站起身把一节大葱从煎饼里抽出来,竟以葱当教鞭,来回挥动,葱鼻涕(葱汁)甩到了陶汉华他们脸上,大家忍不住抹下脸笑了起来。先生不笑,依然讲。
在陶汉华的记忆里,先生从来不收病人的礼物,但也有一个例外。三十多年前,德州的一位40多岁的中风女患者,口歪眼斜40余天,先生辨证为风邪外侵,痰阻脉络。开出袪风化痰,和解通络的方药7剂。7天后,病人明显见轻。先生又调整处方,开出30剂。一月后病人再来诊室时已痊愈。为表示对先生的感激,她带来了一篮子鸡蛋。先生坚决不收,可看到篮子底部渗出的蛋液时改了主意,把100元钱塞到她的手里。那个女患者推辞,先生就让她提回鸡蛋,推推让让半天,末了她才把钱揣进了兜里。事后,先生告诉我,这篮子鸡蛋她若再提回去,路上又得碰破几个,还不如买了她的。陶汉华说这篮子鸡蛋也就六七斤的样子,哪有这么贵的鸡蛋?先生说,人家坐公共汽车来要买票,权当帮她付了车费吧。
“一篮子鸡蛋有一个挤破,其他也就粘成块破了。这个温暖的细节,能映照出一个人的全部修养。”刘仲国道。
三
车慢慢地在路上爬行。乡道坑洼不平,车轮打滑。从车里往外望去,天地仿佛被揉进了一卷素净的宣纸。远处的山峦裹着皑皑白絮,像老人蜷缩着打盹儿,山脚的麦田早被雪压成起伏的棉被,偶尔露出几簇枯草尖,挑着冰晶摇晃。枝丫间悬着冰溜子,风一过便簌簌抖落玉屑,惊起两三只灰雀扑棱棱撞向青瓦房檐——那里正飘着炊烟,烟柱被雪洗得发蓝,歪歪斜斜融进铅灰色的云里。
盯着白雪,我想起了2月14日的上午,我陪85岁的刘持年先生来到“十老园”的情景。他说:“在别人眼里,这雕像就是块石头,可是在我眼里,他就是个人,活生生的人。”刘持年先生领着他的学生给周凤梧老的雕像献花鞠躬,眼睛湿润了,他说:“站在雕像前,我就觉得我老师还活着,我高兴时,他高兴,我不高兴时,他也忧愁。老师是第一个成立中西医联合诊所的。他说过,成医者悟也,为医者精于方炼于药,治病有效,何分东西。”
曲京峰是周凤梧老的研究生,他回忆说,周老师特别体谅病人,他要求学生一定要多认识一些药物的形状、形态、分量,要不,开药时,包装、携带都会给病人带来麻烦。比如茯苓,大者如人头,重达数公斤,开药时,就要考虑到未经切割者占用的空间。这些不起眼的细节,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一代一代的学生。“宽厚的蔼然长者,总是想着病人,点点滴滴都想到。”
周凤梧老13岁入济南“宏济堂”药铺为徒,白天碾药抓方,夜晚借烛光偷读《药性赋》《汤头歌诀》。掌柜见他悟性过人,赠其《医宗金鉴》,从此开启“以药入医”的独特路径。1955年,山东省首届中医进修班招生,仅有私塾学历的周凤梧以临床验案折服考官,成为唯一破格录取的“赤脚医生”。结业后留校任教,开启“从江湖到庙堂”的转身。
周凤梧老还是一名画家,他1932年就学习过国画,擅长花鸟画,他还是济南画院的画家,但他不卖画,就送给中医同行。周凤梧老的孙女周晶说:“我爷爷去世时,我刚上大学。我从小跟我爷爷长大,他退休后,依然保持工作状态,每天六点起床,读书、写作,累了就画画。一天不闲着。”
刘持年先生也是多才多艺的人,他自学京剧,能唱会演。他笑着说:“这都是受老师的影响啊。”
“什么叫大师,这才是大师。不光是中医界的大师,还多才多艺,是传统文化的全才,通才。”刘仲国说。
我说:“还有更传奇的,你听我说张灿玾老。”
四
张灿玾老的传奇是我从刘更生、袁浩两位学者那里听来的。
刘更生说,张灿玾老简直是通才。他可以把《伤寒论》的三百九十八条原文在一个小时内全部背完;《金匮要略》的大部分经文都能够背诵;《温病条辨》和《温热经纬》的重要条文,基本上全能背诵;《内经》的重要章节,亦能背诵。他还有高超的艺术天赋,乐器只要有孔的都能吹,有弦的都能拉。爱写诗,出门开会,每到一地都要写一首诗。
只说一件事,张灿玾老年轻时刚登讲堂上第一课。早在乡村戏台就初露口才的他,以后又在济南灵岩寺、南京紫金山下的晚会又是清唱、又是弄琴,面对黑压压的人群也不怵场的他,首堂课一炮打响,学生反应热烈,教务长伸大拇指。走出课堂还意犹未尽的张灿玾老大体算了一下,这堂课,他试讲了29遍!
张灿玾老的学生张蕊回忆说:“张老身患肺癌,学生轮流陪护,临终前一周,他的气息微弱,但头脑清醒。看到又有同学来了,他说,再给你们讲一课吧,写文章、画画、戏曲都有起承转合。就写文章来说,‘承转’是文章的中间部分,‘起合’为文章的开头结尾。说到关键处,张老还唱了一曲《太行山上》。张老从容淡定,让人敬佩。”
“只有自信的人,才这样坦然面对生死。”刘仲国说。
我到郭瑞华教授家采访,说起张灿玾老的故事,如数家珍:“张老不苟言笑,治学严谨,抄《甲乙经》稿,稿纸300字一页,不允许错三个字,错两个字,就用胶水黏上纸片,等干了再工工整整填上。要错了三个字,就得重来。但老先生在生活上又很照顾我们,从荣成老家带点好吃的,比如蜢子虾酱,让我们去吃,给我们弄点大葱、窝窝头什么的。”
“贴近大师是幸福的,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就能影响人一辈子。”刘仲国说,“我当了老师才有体会。”
周次清老的博士生、知名中医苑嗣文先生讲了老师的一个事儿,他问周老药物配伍剂量怎么掌握?周老说,你想吃什么,你想吃韭菜味,就少放鸡蛋,你想吃鸡蛋,就少放韭菜。配药也是一样,看以什么为主。大道理讲的通俗易懂。苑嗣文说:“周老还讲了他老家一个盲人,能挑着水桶去半里路外的水井打水,水桶下到井口里,一点不差。这盲人虽然看不见,但有感觉,从不失手。周老这个故事告诉我,熟能生巧。他就是这样来传授知识,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刘仲国说,去年底他看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中国中医药大会节目,看到山东省中医药大学一个叫马玉侠的教授,用针在气球上扎芝麻一分钟扎了24个。“太了不起了!”
那期节目我也看了,马玉侠是山东中医药大学针灸推拿学院副院长,她的老师高树中先生在现场点评说:“《黄帝内经》说针灸‘刺皮无伤肉,刺肉无伤筋,刺筋无伤骨’。在气球上扎芝麻,相当于‘刺皮无伤肉’,气球一扎它就软了,不像在人身上,而且芝麻皮比较薄,轻轻一扎就扎进去了,所以需要控制住,不能扎太深了。一分钟能扎两个就不错了。”
这就像那个盲人挑水的故事一样。米粒绣花的功夫,靠的就是熟能生巧。
有意思的是,1月10日下午,我在“十老园”里碰到了荷兰籍留学生篮和,1993年出生的篮和白白净净,他笑着说,自己是画家梵高的老乡,他的家乡跟梵高的家乡很近,是一个叫爱因霍芬的小镇,梵高也在那里住过。从2023年起,篮和跟马玉侠老师读硕士。篮和用流利的汉语说:“我听同学们讲过‘十老’,遗憾我来晚了,要见到一位,也不遗憾。他们在我心中,就跟梵高一样,都是一个巨大的存在。”
学校非常重视“十老”,每一老都设立了传承工作室。魏凤琴教授就是张珍玉传承工作室的负责人。她上班经过张珍玉的雕像,都要鞠躬默祷,那一刻觉得老师在跟自己交流。她跟张珍玉老的关系很特殊,一开始是同事,然后是师生,先跟着他读硕士、读博士,后来又成为他的弟子、传承人。“遇到恩师,是我一生幸运。恩师的中医生活化、生活中医化理念,一直影响着我。”魏凤琴说,“有人问,什么是中医现代化,老师回答,能治现代病,就是中医现代化。这些话,仔细琢磨,很深刻。但老师胸襟开阔,毫不保守,他认为,中医也不是万能的,在现代条件下做中医,如果不懂现代医学是危险的,也做不成大医生。”
到山东中医药大学门口了,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刘仲国说:“我还没听够呢。你这雪中访‘十老’,让我想起刘备雪中访孔明的画面,还有后人的赞诗:‘一天风雪访贤良,不遇空回意感伤。冻合溪桥山石滑,寒侵鞍马路途长。当头片片梨花落,扑面纷纷柳絮狂。回首停鞭遥望处,烂银堆满卧龙冈。’雪中听听‘十老’的传奇,也觉得有滋有味。”
推开车门,站到雪里,我又补充道:“还有一个国医大师,叫尚德俊,他创立的中西医结合治疗血栓闭塞性脉管炎的方法,在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上荣获国家一级成果奖,这是周围血管疾病领域的最高奖。”
刘仲国笑道:“1978年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那可是标志性事件,闭幕式上由著名播音员虹云当场朗读了郭沫若的致辞《科学的春天》。后来这篇文章上了中学课本。”
郭沫若的讲稿有个著名的结尾,满怀诗人的豪情,我们上学的时候都要求背过:“春分刚刚过去,清明即将到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革命的春天,这是人民的春天,这是科学的春天!让我们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
五
雪地里的“十老园”洁白而简约。
盯着建校“十老”的雕像,那晶莹的雪的背景,那温暖的目光融化了我与中医药的心理距离。我思绪翻涌,仿佛走近了我一辈子从事中医的祖父和伯父……
每到清明节、教师节、毕业季,“十老园”里的雕像前,都摆满了鲜花。有一年,也是天降大雪,寒风凛冽,同学们自发地给“十老”的雕像的脖子上都围上了红围脖。
十座雕像是嘉祥石器厂制作的,用的是“芝麻白”大理石。学校图书馆馆长刘川,时任宣传部副部长,他说,为庆祝学校建校60周年,学校为建校以来作出巨大贡献的十位老先生制作雕塑,纪念并引导后世学子承继“十老”学术精神。他说:“我参与了雕像的制作,塑像不仅形似,还力求神似。”
刘惠民老的半身雕像在“十老园”的中轴线上,背后是迎风飘展的国旗。在白雪的映衬下,五星红旗更加鲜艳。
“十老园”后面是学校图书馆,上面写着校训:“厚德怀仁,博学笃实”。“十老园”前面,中兴亭上的雪盖满了亭顶,中兴湖面上的冰化了,雪花落在湖里,转瞬即融入一池湖水中。
“十老园”南边,是站立的扁鹊雕塑,底座后面刻的是司马迁《史记》自序中的句子:“扁鹊言医,为方者宗。守数精明,后世循序,弗能易也。”
“十老园”坐落之处,树木茂盛,杨树、柳树、槐树、悬铃木,而挑在枝头上的喜鹊窝,又大又多。我目力所及的就有二十多个。鸟窝上的雪早早地化了。
学生们在“十老园”扫雪,药学院2024级学生李文茹正在轻轻地拂拭周凤梧老塑像简介上的雪,露出了“德州临邑人”字样,李文茹激动地说:“我和周老是老乡!”我们又来到张志远老的雕像前,李文茹自豪地说:“我和张老也是老乡!我们先辈好厉害呀!”李文茹的目光跟周凤梧、张志远两位前辈老乡的目光相遇。跨越时空的对话,就这样在雪中悄然开始了。
拂去徐国仟老的雕像肩膀上的雪,学校博物馆馆长宋咏梅说:“我1991年报考研究生中医文献专业,我至今记得徐国仟老师出的面试题,什么是五行的生克制化?我上研究生也是听着徐老上课。”她还提到,现在已经是山东省著名中医的尹常健,当学生时,请教徐国仟老,徐国仟老答疑、拓展、述评,手写了7页纸,至今尹常健还保留着做纪念。徐国仟老就是这么不遗余力地把主要精力用在提携后辈和修改书稿上了。
徐国仟是国医大师王新陆的导师。
王新陆研究生毕业前,需要考核教学,学校安排他给本科生讲《伤寒论》厥阴篇。他自忖读研三年,专攻伤寒,且不说原著背诵已朗朗上口,对蕴含书中的微言大义也参透悟深,便把主要精力放在毕业论文准备上,讲课打算临场发挥。
讲课前一周,徐国仟老推门走进了王新陆的宿舍。
“快要讲课了,把你备课的教案给我看看。”
王新陆懵了,只好据实以告。
内峻外和的严师望着弟子,把自己的《伤寒论》讲稿递给他:“快准备吧!这是我的讲稿,你参考一下。”
临出门时,导师停步回望弟子,像是要把自己平生执教最重要的感悟楔入他的心里:“你要记住,教师讲课必有教案,每讲一次课,都要提前重新备课,不能误人子弟!”
这一幕,让王新陆刻骨铭心。
曾经当过徐国仟老助手的郭瑞华教授说,“徐国仟老师是十老中唯一一个有大学学历的,他毕业于华北国医学院。他晚年把所有精力都用在提携后人、埋头修改书稿上了”。
卫生管理学院2022级学生刘鑫铭在“十老园”边上操作他的无人机,他要拍一个雪中“十老园”的全景。小刘一边拍、一边感叹:“真美,真美,‘十老’真的成了白衣天使。”
雕像上的雪开始化了。刘惠民老雕像头顶上、肩膀上的雪一点点融化,雪水流在脸上。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生跑过来,掏出纸巾轻轻擦拭。
“十老园”前面的湖边,一丛丛绿竹带着未化的雪,一簇簇迎春和蜡梅绽放着,吐露芬芳……
(逄春阶)